郭西開
我家種了幾十棵桃樹。
每逢桃子成熟時節(jié),最高興的莫過于父親了。他總是匆匆忙忙吃過飯,早早地來到桃園,瞇縫著眼,高昂著頭,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勞動成果,每一條皺紋里都夾著一絲笑意,如春光般明媚,并不魁梧的身軀在陽光的斜照下顯得莊嚴(yán)肅穆。
父親又準(zhǔn)時在凌晨一點鐘起床,喊醒睡得昏沉的我和他一起去城里賣桃。我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胡亂洗了臉,來到父親的車旁,一聲不響地坐了上去,又接著打起了盹兒。再次被父親叫醒,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燈火通明的集市。
父親剛找好攤位,擺好幾筐桃,一位略帶疲倦的中年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向我們走來。他用粗糙的手指著桃筐問道:“桃子多少錢一斤?”父親急忙從兜里掏出準(zhǔn)備好的香煙,遞到中年人手里,客客氣氣地說:“一塊二?!敝心耆私舆^香煙,并沒有馬上放到嘴里,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桃筐,又摸摸桃子,拿起一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說:“很新鮮,是才摘的。能不能便宜點兒?”父親已經(jīng)把打火機拿在手里,并沒有立刻給中年人點上,有點討好似的說道:“桃子是新鮮的,價格也公道。要不你嘗一個?”中年人眼圈發(fā)黑,臉色泛黃,極不耐煩地擺擺手,對父親說:“一塊錢一斤。你要同意,我要三筐?!闭f罷,抬腳欲走。父親很是猶豫,他知道每斤少賣兩毛,三筐就得少賣三四十元,但要是不賣,桃子很快就不新鮮了,再加上管理費和衛(wèi)生費,更是不合算。他眉頭緊鎖,一只手不停地?fù)项^,也忘了給人家點煙。我靈機一動,有了一個想法,趕緊對父親說:“爸爸,咱們同意賣了。賣完我還要回去上學(xué)呢!”父親聽后一愣,扭著頭疑惑地看向我,剛要說些什么,中年人便催促他趕緊稱重。父親看著我,猶豫了幾秒鐘,一跺腳,說道:“好,那就賣給你三筐!”說完,他給中年人點上煙,又搬了三筐桃,讓我稱重。我拿起秤桿,和父親抬著桃筐稱了重,然后去拿本子和鉛筆。我斜眼看向那位中年人,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注意我,而是在和旁邊一個賣西瓜的討價還價,便迅速在本子上算出了價錢。我拿著本子,對他說:“叔叔,稱好了。一共二百六十斤,二百六十塊錢!”中年人扭過頭,豎起大拇指,微笑著對我說:“小朋友,不錯啊,速度挺快的。你們幫我搬到車上吧!”我驕傲地轉(zhuǎn)過臉,想向父親炫耀,卻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呈現(xiàn)出了詫異。他躊躇了一會兒,聽到中年人催促,沒再多想,趕快把桃筐搬到了車上。
中年人走后,剩余的幾筐桃子很快被賣掉,但父親的臉色并不如我想象的輕松,反而越來越凝重,幾次張口想和我說些什么,但都被買主打斷了。
最后一筐桃賣出后,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拿著錢袋晃來晃去。這時,父親默默地把空筐放在車上,轉(zhuǎn)過身,臉色鐵青地盯著興高采烈的我。我有些心虛,手足無措,嘴唇緊閉,不敢有一絲聲響,也不敢看父親一眼。我知道,長年做生意的父親對一筐桃子的重量心中是有數(shù)的。這寂靜的一瞬間宛如漫長的幾個世紀(jì),我心中悔恨交加。終于,父親開口了,他嚴(yán)厲地問道:“說,怎么回事?”我感覺父親從來沒有如此生氣過,但也知道隱瞞不住,便小聲地答道:“他跟咱們討價還價,想讓咱們少賺幾十塊錢,我就在稱重時多給他報了三十多斤?!闭f完,我偷偷地看向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在燈光映照下更加難看。半晌,他突然奪過我手里的錢袋,快速地數(shù)出一些錢,頭也不回向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去??粗铰拇掖业母赣H走進(jìn)來來往往的人群,我愈加羞愧。
夜幕終于退去,在我的忐忑不安里,父親踏著晨光回來了,臉上有如釋重負(fù)的輕松,頭發(fā)上的汗珠在晨光中跳躍著。他走到我面前,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做生意允許講價,但不能欺騙。掙錢重要,有些東西比掙錢更重要!”我羞愧得無地自容,臉上發(fā)熱,仿佛看到那個中年人豎起的拇指在晨曦中變成了嘲笑。
此后,在成長的道路上,每當(dāng)我走到岔路口,心有困惑的時候,便會想起父親的話。
平凡如塵埃,在人群中誰也不肯多關(guān)注一眼的父親,如一道光,穿透厚厚云層,照耀萬里寰宇,照到我內(nèi)心的黑暗之處,在我心底放射出萬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