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遠
思陵冢。賈紅衛(wèi) 攝
在曹操的眾多兒子中,曹植曾最受曹操喜愛,一度被當作接班人重點培養(yǎng),卻因為兩件違反禁令法規(guī)看似不大的“小事”,葬送了前途。其一,私出金馬門,“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其二,醉酒誤事,“二十四年,曹仁為關(guān)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于是乎,曹植的命運便發(fā)生了轉(zhuǎn)折,與陳地產(chǎn)生了不解之緣。
古陳地,今天淮陽城南的麥田里,有四座高廣的大土堆,非有心人并不知道此處即為名垂千古才高八斗的陳王曹植最初的埋葬地、而今的衣冠?!剂贲?。四冢相去數(shù)十步,初,四冢高廣相同,目今,南北兩冢高十余米,中間兩冢略低,冢下無刻石、無詩碑、無祭器,冢如小山丘,上有雜樹野花,中有黃雀翻飛,除鳥鳴和不遠處耕作的農(nóng)人,這里異乎尋常的寂靜。
來陳郡之前,他那場在洛陽東郊平樂觀舉行、被后世津津樂道、被詩仙李白寫入詩篇、縱情暢飲的宴會早已散場……
來陳郡之前,他那在鄴城度過的被眾星捧月、與文朋詩友詩酒唱酬的快樂時光已成為一去不返的過往……
來陳郡之前,那些足以讓他名揚四海的詩篇《銅雀臺賦》《洛神賦》《白馬篇》等也早已寫出……
來陳郡之前,他不甘心只做一個文士博得幾分虛名、渴望建功立勛的雄心壯志早已樹立,他在與好友楊修的信中這樣寫道:“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
來陳郡之前,他已數(shù)次轉(zhuǎn)徙,有多的不能再多的封號,由平原侯到臨淄侯,又被貶為安鄉(xiāng)侯,再由鄄城侯到雍丘王,從浚儀又去雍丘,又到東阿……在這些封地,向來為人坦誠、個性率真、不拘小節(jié)的曹子建還要小心面對像灌均那樣監(jiān)視自己行動的人,動輒得咎,僅僅是因為多喝了幾口酒,或?qū)φl說話不客氣等諸如此類的小事情。這些人動不動就向皇帝告他的狀,導致他待在封地的時間,長的不過三五載,短的僅半年幾個月,還有的封地,他還沒有來得及動身前往就又被改封他處了……因此,他在《吁嗟篇》中以“轉(zhuǎn)篷”自況,感嘆“流轉(zhuǎn)無恒處 , 誰知吾苦艱”。
他來了,1793年前的那個春天,“太和六年二月(232年),以陳四縣封植為陳王,邑三千五百戶”,由縣王晉封為郡王,徙封至陳。
他對陳地并不陌生,早在鄴城時,他就和來自陳地的杰出文友應玚、劉楨時常詩酒唱和、朝夕游宴,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在來陳之前,他就為陳地的伏羲寫過贊,也為伏羲的女兒(洛神)寫過賦。再加上受到了比之前要好的待遇,因此,對于徙封于陳,他的心情總體上是愉悅的。
于是,他寫下了《改封陳王謝恩章》,文中稱“非臣虛淺,所宜奉受。非臣灰身,所能報答”,寫完了覺得感激之情表達得不夠徹底,又寫了篇《謝妻改封表》,再度表示“葵藿草物,猶感恩養(yǎng),況臣含氣,銜佩弘惠,沒而后已,誠非翰墨屢辭所能答”。
他覺得再多的言辭都無法準確表達出他對來陳為王所抱有的激動和向往的心情,他似乎覺得這個春天可以開始一番作為了。
他來了,盡管已是不惑之年,盡管昔時宴游唱和的好友知交已或天人永隔或散落天涯。
來陳履新后不久,他上《自試表》表達愿為國出力的志向,希望有一天可“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又上《諫伐遼東表》,痛陳攻伐遼東的弊端,稱“得其地不足以償中國之費,虜其民不足以補三軍之失”且“東有待釁之吳,西有伺隙之蜀”,言辭懇切,分析中肯,拳拳之心天地可鑒。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那當皇帝的侄子與他的皇帝哥哥一樣最終也沒給他施展的機會。
盡管陳地有《詩經(jīng)》里最亮的月亮,有他喜歡的芙蓉花,但抱利器而無所施、懷高才而不遇,面對再美的景色,他又怎么能高興得起來呢?他只能在陳地古宛丘的高臺上登高望遠心生茫然,在東門之池的湖畔低頭觀水左右為難,喟然長嘆“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俯無鱗以游遁,仰無翼以翻飛”。
“罷罷罷,既然大器難成,吾志未果,吾道不行,退而求其次,我還是專心于著述,精意于著作吧”,于是陳王開始廢寢忘食地刪定別撰、精心編選自己的作品集,期待著有一天能藏之名山,傳與同好。
用盡全部心血的作品集《前錄》編選好后不久,曹子建病了,茶飯不思,最終在陳地終老了。在來陳為王之前,他已數(shù)次遷徙,神州這么大,州城這么多,因此他至少有上百種可能不來陳地而去別的地方吧?他來或不來,都不影響他那卓越超群的才名。但他來了,這史上最有才華的人來陳為王了,陳地之幸,他成了永遠的陳王曹子建。
當然陳地人也是最懂得、最感念、最推崇曹子建的。這不,南北朝時最杰出最自信的詩人陳郡陽夏(今周口市太康縣)人謝靈運由衷地贊許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將曹子建的聲名推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明代的陳地人李夢陽(今周口市扶溝縣人)為曹植詩作序云“余讀植詩,至《瑟調(diào)怨歌》《贈白馬》《浮萍》等篇,暨觀《求試》《藩舉》等表,未嘗不泫然出涕也”,讀曹子建詩而泫然出涕,可謂是他的隔代知音吧?
青龍元年(233年)三月,其子曹志將陳思王遺骸遷葬于東阿魚山,陳王在陳的歷史在經(jīng)歷完一個完整的春夏秋冬后畫上句號。
春去春又來,距陳地最有才華的王來陳的那個春天,枯榮的青草已過了1793個輪回,寂靜的思陵冢下,轉(zhuǎn)角處突然映入眼簾的一輛共享單車提醒著我,我并不是唯一一個來此尋訪曹子建的人。